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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16日,印度全国封锁的第23天。

 

第一个21天“封国”结束,印度的确诊病例数突破了一万大关,疫情波及了大城市的贫民窟,移民返乡潮和安置营的风险还未排除,封锁期也顺势延长到了5月3日。

 

吃过晚饭,布老师跟我说,他要去楼下找保安问情况。半个月前,楼下的保安苏哈什(化名)借了他的自行车,封城之后巴士停运,苏哈什说他交通工具来上班。布老师的车子闲置着,就先借给他用。

 

苏哈什二十出头,老家在印度北部的奥里萨邦,小区保安的工作每天两班倒,他每天工作12个小时,一月能拿到12000卢比(约人民币1200元)。

 

让我们意外的是,早上,管保安的物业经理敲开了我家的门,问我们,苏哈什是不是找我们借了自行车,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他把车钥匙还了回来,并嘱咐我们不要借东西给保安。我们一头雾水,但那会有事没顾得上细问。晚上闲下来,决定再去问问发生了什么。

 

下了楼,还有两个年轻的男生在和保安讲话。他们讲印地语,语气非常不客气。苏哈什不在,值班的是另一个保安阿卡什(化名),他在打电话,提到了“A63”(房间号),看上去不安又害怕。

 

 

布老师告诉我,这两个男生也在找他们的自行车,他们说要是车不见了,就向警察报案。我们站在一旁没说话,两个男生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,还没搞清楚状况,怎么就先趾高气扬地威胁起了别人。

 

看还有别人在,我们就先上了楼。回家之后,布老师打电话给阿卡什,询问苏哈什的情况,他说,A73房间的业主投诉,苏哈什擅自骑走了自己的自行车,他被开除了。我们很震惊,决定再下楼找保安经理,详细询问一下事情经过。

 

“怎么这个时候把他开除了呀?那他还怎么生存呀?”我和布老师都很担心。

 

像苏哈什这样的外来移民,是印度封城后最脆弱的群体之一。印度有8.5亿的农民,一半以上没有土地,他们要么替别人种田为生,要么就得去大城市打工,别无选择。根据2011年的普查数据,全印度有近4.5亿的跨邦移民,在他乡打工为生。

 

封城刚开始时,我和布老师去过移民聚居的贫民窟。贫民窟位于班加罗尔东郊,紧邻着班城的IT科技园。在这个雇佣了上万名技术白领的科技园周围,高大气派的商业住宅楼与贫民窟仅有一墙之隔,贫民窟的移民们多做公司和公寓的后勤工作,比如保安、保洁、司机等。

 

(贫民窟的一部分棚子二月被拆了)

 

很多移民是日薪工人,停工直接影响他们的生计,吃不饱饭的情况很普遍。即使是在公司工作的合同工,公司也只保证三月份工资会正常发放,但封城要延续到五月,他们也一样前途未卜。

 

虽然政府给贫民窟的居民们发放了口粮,但他们还得交一个月三四千卢比(约人民币三四百)的房租,大多数人拿不出这个钱。4月14日,莫迪宣布封城继续后,布老师接到了一个移民打来的电话,他特别想回家,但我们爱莫能助,想着过两天再去看看情况,送点洗手液什么的。

 

和他们相比,苏哈什本来算是幸运的,至少他没有因为封城没了生计。但没想到出了这事。

 

我们再次下楼时,发现保安经理也在,他在讲电话,而A63那两个男生的车子找到了。车子就在楼下放着,因为很多车子没人用,挤在一起,他们之前没找到。

 

我们问起的时候,他们立马像换了一个人——回到了平时那个和气、礼貌、讲英文的中产阶级印度人。他们说车子的锁好像不见了,语气里仍然是怪罪保安的意思,然后把车推进电梯,带回了家。

 

(班加罗尔的病例分布图,76例中有近一半已治愈)

 

等保安队长打完电话,我们上前问他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 

布老师很激动,直接跟他说,“你们在这个时候开除了他,让他怎么生存呢?我的车是我借给他的,这有什么问题呢,就算是他也用了其他人的车,可能是有什么问题,他没有其他办法回家呢?应该先弄清楚,他到底是不是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吧!”

 

保安队长情绪也不好,他刚和苏哈什打完电话。他跟我们解释,他已经调查过了,A73的自行车不是苏哈什骑回家的第一辆车,他之前还做过其他类似的事情,还有更严重的,但他不方便跟我们讲。然后说,他的上司还会继续调查。

 

我又跟他确认了一下,“那他现在还有工作吗?”

 

经理似笑非笑,对我摇了摇头。我们要了苏哈什的电话号码,上楼了,想着万一他有什么困难,我们能帮就帮一把。

 

苏哈什说,车子不是他骑的,还有另一栋楼的保安就住他隔壁,是那个保安来骑走了车。业主发现车丢了之后,保安经理找到了他家,看到停在门口的车,就默认是他骑的。他说,经理连这半个月的工资也不给他付了,有人还把消息传到了他的村子里,警察来调查的话,他会说出全部的真相。布老师告诉他,如果有需要随时找他。

 

挂了电话,我们情绪复杂。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说不清了,苏哈什也许有错,也许他未经允许用了业主的自行车,甚至他可能有其他想法。但在这个时候丢了工作,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。

 

(唯一开放的小区门口的保安)

 

这件事之前,我一直不知道苏哈什的名字。他们不太讲英文,平时有事都是布老师沟通,最近外卖送不上楼,我才有机会和他们搭话,“这是A68的吗?”仅此而已。

 

但我大概记得他的脸。他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小伙子,看上去很腼腆。一次他剃了光头,我指了指他的头发,他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
 

再之前,我住在另一栋,一天出门时手里拿了个橙子,那天是圣诞节,我顺势把它给了保安,说了一句“圣诞快乐”。我把这件事告诉同事,他笑了笑说,“他要告诉全村子的人,一个中国姑娘给了他一个橙子了。”

 

这样想来,我在小区里住了快两年,跟保安和保洁大姐的交流(其实也就是微笑打招呼而已),好像比住户们还多。

 

这个小区始建于80年代,商住两用,临街有两栋办公楼,靠里有17栋住宅楼,从A到Q绕了一个圈,大概有上千户。小区里环境很好,保留了班加罗尔随处可见的凤凰树,有泳池和篮球场,有健身房和阅读角,还有一大块草坪和儿童娱乐设施。

 

(莫迪号召阳台鼓掌那天)

 

小区的房价大概两到三万人民币一平米,都是一百平以上的大户型。住在这里的,自然也是班加罗尔的中产阶级,一般都在政府或者大公司工作。

 

每逢节日,小区里会举办一些庆祝活动,也有人在院子里办过生日会,我经常去凑热闹,看各位阿姨和姐姐们的穿着打扮,我感觉我应该是全小区最穷的人。早上或傍晚散步时,会遇到更多的白头发叔叔,大多人气质不凡,用无线耳机谈着公事。

 

(三月份的洒红节庆祝活动)

 

但在这次疫情之前,我从来没和任何一个邻居打过招呼。即使在电梯里遇到,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转移视线,保持沉默。这一点真的很“不印度”,倒是很像我在北京住的小区。也许全世界的中产阶级都一样,公共场合以“不打扰别人”为默认准则。

 

(在阳台鼓掌的邻居)

 

直到3月16日,我突然收到了楼上邻居发来的短信,他从房东那里要到我的号码,然后把我拉进了A栋的住户群。

 

当时,莫迪还没有宣布封城,但班加罗尔已经是半封锁状态。小区物业还没有行动,我们这栋有几个住户先发起了社区自助,买了一大瓶免洗洗手液放在楼下,给保洁、保安和来送货的外卖小哥用,拉群是为了自愿集资。

 

我出了100卢比,在这种情况下终于感受到了社群的存在,知道了我楼上楼下、左边右边都住的是谁,也还不错。

 

那之后,邻居们就开始在群里分享各种信息:你每天触摸到的20种可能传播病毒的东西(包括快递、报纸等);为什么保持社交距离是有效的;增长曲线如何能被拉平(不知道是不是从事公卫行业的邻居分享的)。

 

一天,一位邻居在群里抱怨,保洁有时候清理地板不够认真,让每个人都监督一下她。第二天,我找到了她,她说每天要打扫8层楼,确实有点顾不过来。她戴的口罩看上去已经用了两三天了,她说物业公司还没有发新的,我就先给了她一个。

 

3月24日早上,莫迪还没有宣布封城,但我们小区先封了。布老师接到送报纸小哥的电话,说他进不了小区,没办法送了。我们在群里问了一句,马上有邻居站出来说 ,“我们要减少所有外来人员的进入”,还丢了一个医生讲解的视频。协商的结果是,大家同意报纸送到楼下。

 

一直到四月,送报纸的小哥才拿到了通行证,他每天把报纸送楼下,我们下去取的时候,发现好像没有其他人在继续订了。不知道小哥的收入有没有受到影响。

 

(小超市门口在排队)

 

莫迪宣布封城之后,刚开始几天物资有点紧缺,大家就在群里分享哪里可以订购蔬菜、送水上门。封城期间买不到酒,大家在群里搞互换。有邻居的眼镜腿断了,有人借了他一副框架。

 

分歧出现在3月26日。那天,卡邦政府突然把几千个从国外回来、正在居家隔离的人的信息尽数公布在了网上,我们正为了这种不顾个人隐私的做法震惊,更震惊的事情出现了——表里出现了一个邻居,我们楼上的A76有人刚从美国回来。

 

有人把表发到群里后,A76的邻居出来认领了,“我的女儿18号从洛杉矶回来,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居家隔离。”然后,她说了一句让大家都意外的话,“我平时只出门溜一次Muffin(我的狗)。”

 

“嗨,你可以每天带Muffin在家里和阳台遛遛吗?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,希望你能理解。”有邻居说。

 

A76那位阿姨说,Muffin最近耳朵发炎了,不太舒服,所以在家里待不住,她必须要带他/她出去。她还说自己每天都走楼梯。

 

 

更多的邻居说话了,“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日常,就把所有人置于危险之中。”还有人说,“那你出去的时候就跟其他人保持至少一米的距离。”每个人都非常礼貌,但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。

 

有人提议协助这家人买必需品,有人给他们送了50个口罩,“请一定不要走出家门”,还引起了另一场“谁有权制定规矩”的争执。我当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,但那个阿姨最终妥协了,我就没有说什么。直到4月2日,阿姨在群里通知大家,14天的隔离期结束了,他们都没有出现任何症状。

 

但此时,物业公司在楼下贴了一个通知,要求住户在购买必需品之余不要出门,尤其不要出去散步、跑步等。每次偷偷溜下楼去散步,甚至跑出去采访,我都有点心虚,怕被邻居们在群里揪出来示众,“喂,那个中国姑娘,我请求你不要再到处跑了。”

 

(楼下贴着“禁止散步、遛弯”的通知)

 

在自行车事件之前,邻居们也在群里提到了楼下的保安。封城后,他们没地方喝茶,邻居们自发去给他送茶喝;有保安封城后家里周转出了问题,邻居自发给他捐款;楼下晚上蚊子多,有邻居给他们借了一台风扇。

 

写这篇日记时,我又回去翻了下聊天记录,借风扇的那个保安,正是苏哈什。

 

 

可能我之后不会再见到他了,但他借的那个风扇还在楼下。不知道有多少邻居会注意到。昨天,群里的聊天愉快地结束了:一位四楼的邻居问,谁家有粘鼠板,他家里晚上有老鼠。我回了一句,“你在几楼,我让我家猫去散散步。”

 

好几个人回复了大笑的表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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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瑞垚

罗瑞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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财新传媒前公共政策记者,独立写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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